如何与读者对话？鼎石思想实验室首位嘉宾Leonard Cassuto教授谈学术写作之道

写作是人类创造力中最杰出、最神秘的形式之一。将心中所想的词汇转化为可读、可听、可说、可懂的内容，有着无可否认的魅力与力量。从本质上来说，写作既能触动人心，也能令人驻足。

尽管写作承载着多样的功能，但其核心目的始终在于传递跨越时空界限的思想。随着当今技术的日新月异，写作技巧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然而，对于那些被论文或报告等繁重任务压得难以喘息的学生而言，“借助生成式技术进行写作”的诱惑，往往更像是负担，而非助力。

2024年11月，鼎石正式推出了“鼎石思想实验室”这一围绕不同学科展开的智识分享系列活动，邀请不同学科领域的专家和教育者到访鼎石，以讲座和工作坊等形式，围绕不同主题展开分享与讨论。本系列活动的首位嘉宾、获得过诸多奖项的Leonard Cassuto教授，围绕自己的著作Academic Writing as if Readers Matter，与鼎石中学部的师生们展开了深入对话。

简短的主题演讲之后，现于福坦莫大学任教的Cassuto教授在问答环节进一步分享了自己的教学与研究心得，并针对困扰着不同年龄和专业背景写作者的共同问题，提供了许多富有启发的趣闻与见解。既然文字如此重要，那么如何确保每次表达都能触及读者的心灵？Cassuto教授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为保持行文简洁，本次对话内容已作适当删减。

--

鼎石思想实验室嘉宾简介

Leonard Cassuto现任福坦莫大学英语教授，在哈佛大学取得博士学位，研究领域包括美国文学和美国高等教育体系。除了学术研究之外，Cassuto教授长期致力于研究生职业生涯发展培训，与普林斯顿大学GradFUTURES部门合作紧密，开设首届跨学科、跨师生的“职业发展工作坊”，并于2023年获得了普林斯顿大学的“促进研究生专业发展GRADitude奖”（GRADitude Award for Advancing Graduate Professional Development）。

Cassuto教授有着非常丰富的学术写作和出版经验，与世界知名学术出版社合作出版了10本著作。

--

鼎石学生：我们应该多久提醒一次学生，要考虑到读者的需求？

Cassuto教授：我从事出版写作已经超过35年了。正如我在书中所述，我曾犯过许多错误。只要你活得足够久，写得足够多，犯错就在所难免，关键是从中吸取教训。事实上，书中有些章节就是以我个人发表过的文章为例，指出哪些做法是不妥当的。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在学术写作这一崇尚炫耀的文化背景下尤为如此。有时，你很难抵挡这种诱惑，甚至在你已经深陷其中时都浑然不觉。因此，我像所有优秀的作家一样，经常重写自己的作品。我会将作品展示给他人，听取他们的反馈。很多时候——尤其当这些人是值得信赖的读者时——我会根据他们的建议进行修改。因为不仅学术界是一个群体，写作也是一种协作的过程。

鼎石学生：为什么学术写作变成了一种展现智力优越感的文化，而非促进社区建设的力量？

Cassuto教授：这个问题背后可能存在着多种原因，但我认为其中最紧迫的因素便是竞争。学者们生活在一个高度竞争的专业领域内，而那些希望成为学者的研究生们，也在为进入这一领域而激烈角逐。在这种充斥着个人主义的区分模式下，有必要让自己显得与众不同。

当然，即便不炫耀，也能做到这一点。但炫耀的吸引力却异常强烈，因为作者们往往会观察周围人的行为模式，心想：“既然其他人都在炫耀，我也应该这样做。”因此，这种文化得以延续，并在全球范围内学术界的激烈竞争中愈发根深蒂固。

我们无法改变学术界竞争激烈的现状，短期内也很难找到彻底解决的办法。然而，我们有能力改变其中的表现形式——如果我们的所作所为是旨在建立知识共同体而非区分个体的话，那么这一切都有可能实现。如果我们能够褒奖真正能起到交流效果的写作，而非徒有其表的虚假交流，那么我们所有人都会从中受益。

鼎石学生：作为一名为老师等特定读者而写作的学生，我们可以做些什么来改进写作质量，使其更容易被老师理解？

Cassuto教授：有一个好办法：了解老师对你的具体要求。对读者友好的最佳方式就是满足读者的需求。有些老师会明确告诉你他们的需求，这时就很容易把握。如果没有，你可以主动询问：“作为读者，您需要什么？”也许你觉得不便向老师提问，但其实完全可以这样做。老师希望学生提问，因为学习本质上是一种互动交流，而不能只是单向输出。

我想分享一下我在四十年的教学生涯中的一点体会：教师在教学相长的过程中会感到更有乐趣。无论在课堂上还是参加研讨会，我都希望能与学生展开对话，也希望学生之间能相互交流。

我之所以热爱教育工作，是因为我想终身与学校为伴。迄今为止，我一直实现着这个愿望。我一直都热爱学校环境，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很好的职业选择。你们的老师之所以选择站在讲台上，也是因为他们喜欢这个环境。或许，从这个角度出发，可以帮助你更好地理解：“他们在这里追求的是什么？”“如何既满足他们的需求，又实现自己的目标？”这就是社区的意义之一：了解社区成员的需求。而写作正是这一过程中的重要环节。显而易见，这一点是我这本书的主题，但学习型社区并不仅限于写作。这就是教学的本质。我在书中强调，写作就是教学。当你写作时，就是在教导他人某些东西。当然，教师不一定要通过写作来进行教学。

鼎石教师：我们在教授学生各种写作模式。我一直担心这些模式会影响学生的创造力和表现。比如，我读过一篇学生撰写的文章，虽然细节完整，符合标准，应该可以得到7分或者8分，但读来冗长乏味。那么，教授写作的最佳方法是什么呢？

Cassuto教授：你提到了一个重要的矛盾点，很多学习过程都发生在这样的矛盾之中。阅读学生写出的作品时，你能感受到学生的思想——因为写作本质上是一种个人化的表达。这正是写作的魅力所在——向他人展示真实的自己。但这种个人表达与你所提到的限制性的写作模式之间确实存在冲突：规定必须写什么，第一段必须包含什么，等等。当你教授这些模式时，写作就变得机械化，失去了个性，变成了对格式要求的被动满足。

那么，如何调和这一矛盾呢？我个人不太喜欢这些模式，因为它们带来的问题可能比解决的问题更多。不过，这些模式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对写作有所帮助，就像自行车上的辅助轮一样，帮助初学者掌握平衡而不至于摔倒。最终，你会摘掉辅助轮，学会真正的骑行。同样，我们可以将这些写作模式比作辅助轮，最终目标是让学生摆脱这些模式，以此让它们发挥更大的作用。

我甚至认为，教师在教授这些模式时应该告诉学生：这些并不是唯一正确的写作方式，也不是永远都需要遵循的标准。它们就像是写作上的辅助轮，而学生将来需要将其摘掉，学会独立写作。如果教师一开始就明确告知这一点，并不断提醒学生，那么学生在适当的时机就有信心移除这些“辅助轮”。

鼎石学生：写作者如何在遵循学术规范的同时保持自己独特的语气和风格？

Cassuto教授：这确实是每位初出茅庐的写作者都会面临的挑战。这个问题没有标准答案，但要记住：保持自己的语气很重要，同时也要懂得适时调整。比如，写实验报告时的语气就不应该与阐述时事问题时完全相同，因为这两项任务有着不同的要求。

同样，如果面对的是一位鼓励你培养个人风格的老师，你的写作风格可能会有所不同。即使你面对的是一位对作业要求极为严格、甚至不允许任何创意发挥的老师，也要记住，这位老师只是你暂时的读者，最多持续几个月。不要觉得因为要给某位读者写几个月的文章，就必须永远改变自己的风格。

写作的语气是你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与老师的相处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但你的人生旅途还很漫长。每位写作者的人生路径都是独一无二的。要珍视自己写作的语气，因为它源于你最重要的经历。

鼎石学生：从10年级开始，我注意到我们经常面临时间紧迫的问题，因为大部分时间都用于学术写作，比如撰写世界文明史课或科学课的论文。您认为时间限制对我们提高写作质量有帮助吗，尤其是在考虑读者的情况下？  

Cassuto教授：时间限制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它能帮助你克服过度焦虑或紧张的情绪。在焦虑或紧张的情绪中，你容易忘记写作的初衷是表达思想，而非追求完美。几乎没有哪一篇文章的开头是完美的。因此，在时间限制下写作——就像记者等专业作家每天都在做的那样——未必是坏事。这样做可以防止你过分拖延。 

另一方面，在时间限制下写作会妨碍作者运用很多修改技巧，除非修改本身就是任务的一部分。也许你可以在限定时间内完成初稿，随后老师允许你在此基础上进行修改，将其写得更长、更详细、更深入。但我认为，作为学生，你可以与老师商讨这个问题。如果你想提高写作水平，向老师表达你认为哪些方法可能对你有益，是非常有价值的。 

鼎石教师：您在书末提到了人工智能对写作的影响。您能否就这一点给师生们一些建议呢？  

Cassuto教授：当我完成这本书时，人工智能还是个新兴事物。虽然它现在已经存在了一段时间，但我认为这依然是一个相对较新的领域。 

我给学生的建议很简单，就像书末所说：利用人工智能来帮助你，但不要让它替代你。如果你完全依赖人工智能，就会失去自己的感知力，而这种感知力正是你写作的源泉所在。正如前面讨论的，如果让人工智能完全接管你的写作，它就会夺走你的语气，进而剥夺你所有的独特之处。你的写作将无法传递人性的温度，因为人工智能毕竟不是人类。当然，如果你想编写一些技术手册，比如教人如何组装书架，那么人工智能可能会有所帮助。但即便如此，它仍然需要人类来监督。 

但我给老师们的建议则稍微复杂一些：我们需要记住，人工智能是一种工具。首先，它是一种新颖且强大的工具，会引发许多焦虑情绪。其实，我们一直在和新工具打交道：文字处理器曾是新工具，过去的打字机也是，更早的活字印刷技术也是。换句话说，早在有记录的历史之前，人类就在不断将越来越复杂的工具融入写作过程之中。 

最早的文本是口头表演的书面记录，代代相传。想想《吉尔伽美什史诗》《伊利亚特》或《奥德赛》这样的史诗，它们最初都是口头文化的一部分。当这些故事首次被记录下来时，仍带有口述特征：比如某些重复手法，就是为了帮助讲述者更好地记住并传递故事。在早期，书籍需要由抄写员抄写。而在活字印刷术发明之初，书籍非常昂贵，只有富人或教会才买得起。那时，智力的概念主要集中在记忆力上，这很有道理。如果书籍价格高昂，普通人无法购买，那么信息的传递就需要依靠记忆力超群的人来完成。记忆力因此成为一种引人注目的特质，甚至是天才的象征。相比之下，如今每个人的记忆力似乎都变得“完美”了，记忆能力更像是聚会时的一个小把戏。 

如今，我们对智力的看法已经发生了变化。我们依然尊敬记忆力好的人，但不会因为某人的记忆力好就断定其是个天才。这体现了对工具的使用如何影响我们人类的思考和写作等工作方式。因此，人工智能这种工具，势必将对我们的工作方式产生影响，而我们则需要学会如何明智地使用它。人工智能可能会在某些重要的方面改变我们对自己工作的认知，但它绝不会因为作家为他人写作而剥夺我们的人性。人工智能无法替代这一点。但如果你认为人工智能可以做到这一点的话，那么这种认知就会降低你的写作水平。 

鼎石学生：人工智能在写作方面有哪些用途？ 

Cassuto教授：人工智能的一种用途是为你所写的内容提供反馈。但请记住，尽管被称为“智能”，但人工智能的实际智能非常有限，在内容方面尤其如此。大多数大语言模型都不会在生成信息时提供其资料来源。 

大型语言模型获取专业学者使用的专业研究数据库，表面上看似乎只是时间问题。但目前并非如此，因为运营这些专业数据库的机构与开发大型语言模型的公司之间并不存在共同的经济利益，甚至可能存在利益冲突。因此，不要期待大型语言模型在短期内就能获得专业研究资源的访问权限。如果你想借助人工智能来获取你所做工作的反馈，也不要指望它能在某个专业领域表现得如同天才一般。它做不到。一个话题越普及，人工智能从互联网上获取的信息就越丰富；而话题的专业性越强，当你深入研究时，人工智能所能提供的信息就越少。当涉及一些基础性的专业研究时，大型语言模型在可预见的未来乃至永远都无法获取这些专业知识。人工智能可以提供的反馈类型是有其局限性的。 

鼎石学生：当我们写关于自己的文章时，读者可能会因为这不是他们想读的内容而失去兴趣。但另一方面，我们又应该如何写关于他人的内容呢？您提到了一些关于炫耀的观点，我们如何在这两者之间找到平衡？如何共同创作出好的作品呢？  

Cassuto教授：我们都在同一条船上。我们如何平衡船上不同人的需求？或者说，我们如何应对这些相互冲突的需求？每当我为不同的受众群体做研究时，我常想，“我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深入了解他们的生活。”因此，了解并满足不同读者的需求是一项需要不断培养的技能。 

那么，如果无法直接接触读者，我们怎么能够了解他们的需求呢？让我们设想几年后的场景：假设你想为一家发行量很大的杂志撰写一篇文章。为了发表，你必须取悦编辑。在这个假设的情境中，编辑是你的第一位读者——这其实并不是假设，因为很多人都会遇到这种情况。如果你在投稿前无法与编辑交谈，要如何满足编辑的需求呢？有一个思路：既然你想为这本杂志写作，不妨看看它最近12期的内容。阅读每一期文章的前两页。这项任并不艰巨。想想，完成这项任务之后，你会有什么收获？ 

完成这项任务之后，你会比以前更清楚地了解编辑想要发表的文章类型。这样一来，你就可以对编辑作为读者的偏好做出合理的推测，并据此作出写作决策。换句话说，并非所有的读者都那么神秘难懂。 

其实，到处都存在着关于读者需求的线索。通常，通过观察读者的行为和选择，你就能了解到他们想要什么。如果对方是编辑，你要考虑他们会接受什么样的文章。 

但最后，我之所以认为你的问题问得非常好，原因在于你指出了作为作者需要做出判断的重要性。你必须决定：“我应该如何处理这个问题？”“我有多少选择空间？”“我该如何做出这些决定？依据是什么？哪些因素会影响我的选择？”写作过程充满了决策。“我应该以回顾过去还是展望未来的方式来结束文章？”这取决于文章的具体内容。如果需要总结一个刚刚提出的复杂论点，那么可能回顾过去更有利；而如果文章探讨的是一个前景广阔的主题，那么展望未来可能更合适。作为作者，这是一个需要不断磨练的判断力，而判断力的提升来自于不断犯错。 

换句话说，通过积累经验，你才能做出好的判断。在做判断之前，要尽可能多地学习，但不要羞于做出判断。这是发声的一部分：相信自己和自己要表达的内容。作为作者，我们并非总是正确的。我常对已进入出版界的作者说：“如果你从未被拒绝，那就说明你没有真正在写作。”因为如果没有被拒绝，就意味着你没有把自己的写作推向极限，没有尝试突破自己的舒适区。 

所有写作都与拒绝密不可分。某种程度上，我希望写作也关乎接纳与自我认知——了解你作为作者和思想者的身份。这意味着你必须不断挑战自己和读者的极限，测试双方的能力边界。正是通过这种探索，你才能积累经验，增强判断力。所以，不要惧怕被拒绝。如果你想从事写作，就要面向更广泛的读者群体。要明白，被拒绝是学习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

写作既是一种对自我的探索，也是与他人建立联系的桥梁。写作需要勇气、谦逊，以及对清晰表达的不懈追求——这不仅是追求卓越的标准，更是建立真诚且有影响力的沟通所必需的工具。毕竟，写作不仅仅是个人的努力，更是一份赠予读者的礼物，邀请他们加入一场跨越纸面、穿越时间的对话。

--

鼎石思想实验室简介

「思想实验室」是由鼎石市场及传播部发起，围绕不同学科展开的的智识分享系列活动。我们将邀请不同专业的教授、专家、学者和教育者到访鼎石，以讲座、对谈、圆桌、工作坊等活动形式，围绕不同主题展开分享与讨论，将“学术之美”与“实验精神”带入校园，引领学生们在“思想”与“智识”的碰撞中，共同探索知识的深度与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