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对话哈佛建筑系主任、鼎石表演艺术中心建筑师Preston Scott Cohen|好的建筑,应让人产生提问的欲望
(房屋)是我们用以勇敢面对宇宙的工具。
—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
每个人走进鼎石校园,都无法忽视表演艺术中心的存在。它庞大的建筑体量、锐利的几何线条与先锋的建筑风格,都让人过目难忘。
建筑,作为一种物质性的存在,为人类提供了栖居的空间与场所。
空间与材料、光线与阴影、对称与扭曲、室内与室外、剧场与回廊、公共与个体、已知与未知……
所有这些元素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了在我们面前的这座建筑。
何为建筑的意义?
我们如何赋予建筑以教育的内涵?
为何我们需要在一所教育机构中去解读并阐释一座建筑的意义?
作为身体与思想的产物,建筑也是一种学习方式,它无时无刻不以一种隐秘的方式塑造着我们。
在一所教育机构中,建筑更是有着塑造思维、传递价值的愿景。
在表演艺术中心的建筑师、哈佛大学设计研究生院建筑系主任兼教授Preston Scott Cohen看来:
鼎石的表演艺术中心首先应是为「学习者」和「表演者」打造的学习空间,让“表演者的体验”和“表演者如何看待观众”成为最重要的剧场经验。
室内与室外两座剧院、公共区域与排练教室,赋予了学习、表演、庆祝、仪式等无数种可能。
美国哲学家约翰-杜威曾说:建筑之所以让人感受到“家一般的心安,因为他处在一个他亲身参与建造的世界中。”
建筑,作为一种体验,它不仅带给我们切身的丰富感受,更是赋予建筑以真正的生命力。
正如鼎石表演艺术中心在过去十年中,曾承载着无数师生的梦想与汗水交织的记忆:
学生体验站在聚光灯下,为他人表演的时刻;
老师见证着一批又一批学生挥洒汗水,绽放才华,崭露头角;
表演者与观众产生强大的情感共鸣。
在这一精神联结的场域中,共同创造表演艺术“仅在此时,仅在此刻”的唯一性。
日夜交替,大幕拉开,大幕谢下……
就此,建筑塑造了我们,我们也成为了建筑的一部分。
在鼎石创校十周年之际,鼎石表演艺术中心又一次迎来了自己的蜕变与新生。它带着熟悉而崭新的外观,再度向鼎石社区成员及公众敞开了大门。
在这一重要的时刻,「大学的精神」有幸邀请到了鼎石表演艺术中心的建筑师、哈佛建筑学院教授Preston Scott Cohen。
作为一位在世界范围内享誉盛名的建筑师,Cohen教授与我们分享了他对自己建筑作品的理解;建筑如何融入环境;情感体验如何塑造建筑的内核;建筑如何从艺术中汲取灵感,建筑如何平衡个人与社会的张力等话题。
作为哈佛设计学院建筑系教授,他分享了他多年以来对于哈佛学生的观察,以及哈佛建筑系学生的“第一堂课”内容、建筑理念的时代变迁等重要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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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宾简介
Preston Scott Cohen
哈佛大学设计研究生院建筑系主任及教授
鼎石表演艺术中心建筑师
Preston Scott Cohen(普雷斯顿•斯科特•科恩)是哈佛大学设计研究生院建筑系主任及教授。Cohen曾在普林斯顿大学、罗德岛设计学院和俄亥俄州立大学担任教职。他于 2004 年担任多伦多大学弗兰克·盖里国际主席,并于 2002 年担任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 Perloff 教授。1989年,Cohen成立了美国建筑设计公司Preston Scott Cohen, Inc. (PSC),并担任创始人与负责人。成立以来,PSC就以其创新的几何建筑语言以及将建筑与环境融合的新方法而闻名。
他著有《有争议的对称性》(普林斯顿建筑出版社,2001 年)、《光瀑》(Skira出版社,2016年)、《太原博物馆》(Oro Editions出版社,2018年)等书籍,并撰写了大量有关建筑的理论和历史文章。他的作品被广泛出版和展出,并被众多博物馆收藏,包括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库珀-休伊特国家设计博物馆、旧金山现代艺术博物馆、洛杉矶当代艺术博物馆和哈佛大学福格艺术博物馆。
01
为「学习者」与「表演者」打造充满情感体验的空间
《鼎石志》:我记得芬兰建筑师阿尔瓦•阿尔托曾说,“一座建筑物在揭幕那天的样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建成三十年之后的样子。”10年后的今天,再次看到全新的鼎石表演艺术中心,我很好奇您最直接的感受是什么?
Cohen教授:它看起来比之前更好了。经过10年,表演艺术中心周围的景观变化很大。这些校园建筑都变得比之前更富有生气。经过时间流逝,表演艺术中心看起来比刚建成时更成熟。你能感觉到,它已经矗立于此很长一段时间了,它为整个校园带来一种宁静而沉稳的气质。
翻新之后,表演艺术中心的外立面各部分之间的衔接更加清晰而平滑、更清楚地凸显出整个建筑的几何特质。金属材料的创新应用也是重大的改良。学校能在这座建筑上再次投入资金与人力,赋予其恒久的价值,我感到由衷的欣慰。
鼎石表演艺术中心俯瞰视角
《鼎石志》:您刚才提到,表演艺术中心刚落成时和现在很不一样。在过去10年里,我们在这里举行了各种各样的艺术活动。现在的表演艺术中心承载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和艺术家们的动人瞬间,这里充满了无数人的记忆、泪水与欢呼,这些都构成了表演艺术中心的一部分,并赋予了它全新的生命。
如果表演艺术中心有机会与您——这位创造了它的大师对话,我想它会说:「我见证了人类的喜怒哀乐,现已焕然一新了。」
Cohen教授:对此我想展开谈谈,我也是这些人中的一员,因为我从小就与戏剧和剧场结缘。我小时候在我的家乡北卡罗来纳州阿什维尔市参演过儿童戏剧,那是我个人经历中举足轻重的一部分。
于我而言,剧场是一个充满情感的空间。你刚才说,在那个空间里有着回忆、泪水与喜悦。毋庸置疑,这就是剧场存在的意义。
6岁时,我就对成为一名建筑师产生了超乎寻常的兴趣。在那些早年岁月,我常待在剧场空间里,一遍遍地画它的平面图,研究后台怎样运转,还有灯光控制台和售票处。1972年,11岁的我在家乡一座新剧场的开幕戏剧中扮演过骑士的角色。所以,我对你说的话有共鸣。
尤其当观众在观看某个场景时,爆发出掌声或体验到惊喜时,剧院空间都会成为见证这一切的存在实体。这个坐满了观众的空间将会成为你终生难忘的记忆。
剧场空间对表演者来说之所以难以忘怀,是因为表演本身就是关乎在那个时刻,身处于那个空间。
而其它类型的体验,则并不会像“身处剧院空间” 那样与人产生强烈的共鸣。剧院是一座充满情感的建筑。
《鼎石志》:我完全同意。对我来说,剧场是一个让人心怀梦想的地方。不管哪种艺术形式——戏剧、音乐、舞蹈——建筑师就是致力于为人们设计一个让人能锻造出最纯粹的艺术形式的空间。
Cohen教授:每念及此,我都会热泪盈眶。我最近去了世界上最棒的剧场纽约的大都会歌剧院,观看《波希米亚人》这一出歌剧。舞台台口不同寻常的高度,使其仿佛与整座舞台以及观众融为一体。
我对鼎石表演艺术中心的最初设计想法之一,就是让它尽可能垂直。这不仅仅出于我的意愿,也受限于场地本身的长度。我想让观众看向舞台的时候有一种很陡峭的垂直感受,就像从山上俯瞰舞台一样。观众会感觉自己好像要被拽向舞台,甚至还会有点眩晕,仿佛会跌到舞台上去。
我很喜欢改造剧场,并赋予其一种紧迫感,年轻观众的感受应该更为强烈。在表演艺术中心,观众的体验甚至要更极致一些。
因为在台上表演的并非职业演员,而是学生。所以,我认为表演者在舞台上的体验比观众的观看体验更为重要,因为学生演员们要学习如何表演。对学校来说,为学生强化这种身处舞台、为他人而表演的经验就极其重要了。
因此我想反其道而行之,让“表演者的体验”和“表演者如何看待观众”成为剧场这座空间之中最重要的经验。
一般的常识是去学习如何在一部戏剧作品中发挥自己的作用,并学习面向公众表演。而我把这种经验转化为了更为个人化的角度:孩子们如何传递自己的感受与想法,如何去回应从观众那里获得的能量,这一点非常重要。我希望他们尽可能地去充分感受这一点。
《鼎石志》:这确实是我们从未想过的新颖角度。那么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当您设计一个通常意义上的剧场时,您会主要从观众的角度出发。但在设计鼎石表演艺术中心时,您是把学习者作为主要的目标受众吗?
Cohen教授:没错。学习者是表演艺术中心服务的对象。在鼎石,“学习者”也同时是“表演者”。这与一般典型的剧场的功能设计截然相反。
我之前从来没有为学生设计过剧场。一开始构思设计想法时,我迅速意识到,这与我过往的设计有所不同。我想关注于“表演者如何从舞台上体验整个空间”。鼎石表演艺术中心也会面向公众开放,但它的主要作用还是供学生学习。
在这座剧场里,观众必须去思考如何通过表演来学习。
02
古典校园里的「现代之心」
《鼎石志》:我们知道,您以往的作品大多聚焦于城市公共建筑。那么,是什么因素让您决定将鼎石表演艺术中心作为在中国的建筑项目之一呢?
Cohen教授:显然,这是一座重要的文化建筑,其背景非常明确而具体。但鼎石表演艺术中心有自己独特的一点:它位于校园之中,但“校园”并不是一种典型的城市背景。
我喜欢在这类环境中置入一座独特的文化建筑。即使相比它所处的建筑群,这座新建筑的规模小一些,但它却能成为有力的文化焦点。
这与我设计的博物馆、图书馆以及宗教建筑的内核一致,这些建筑都是社区的核心。
但鼎石表演艺术中心的设计有其非常独特的一点,校方希望在这个传统的学院式建筑群中设计出一个风格完全不同的建筑,既要让其具有现代感,也要区别于校园里的其他建筑风格。鼎石的创始人也愿意承担这一大胆举措所带来的风险。看到表演艺术中心与校园里的其他建筑形成了有趣的对比与参照,真是太棒了。
我感到很兴奋,因为这正说明了具有文化生产力的建筑与其他属性建筑的区别。别的属性也很重要,但它们没有像文化建筑将美学表达作为主要目标,这就是表演艺术中心的独特之处。既然建筑表达的是思想,那么它的外观也应该如此。
我很高兴能有机会接下这个项目。能够为鼎石社区贡献这样一座推陈出新而非墨守陈规的建筑,是我的荣幸。
《鼎石志》:您刚才提到,“做出一个与周围建筑不一致的设计”是一项大胆的决定。我第一次看鼎石校园的时候,觉得这些建筑的风格非常古典。但当我看到表演艺术中心的时候,发现它充满着国际化与现代化的气息。
所以,对我来说,鼎石就像一座有着现代之心的古老校园。
Cohen教授:是的,这是一座有着现代之心的古老校园,而其他学校通常是反过来的!
《鼎石志》:我们一直在说,尽管表演艺术中心落成也就短短十年的时间,但它已经成为鼎石校园中最引人注目的部分。这也让我想起您在之前的采访中提到的,关于建筑如何融入到周围环境的美学构成之中。您能展开讲一讲表演艺术中心的设计理念吗?
表演艺术中心南面视角
Cohen教授:在构思设计的时候,我脑子里有几个想法。表演艺术中心面向公众的正面有褶痕设计,你可以想象一块像幕布盖在剧场上,从建筑体的一角看去,它像是正在拉开帷幕。建筑体的南面更为复杂,“幕布”与建筑物融为一体,就像一块布料,紧紧包裹着剧院。
表演艺术中心面向中学教学楼的一面,开放方式有所不同。它被“撕裂”开来,让人们以另一种方式进入剧院。
从这个视角看,建筑有着纸张的质感,不像是由一般的建筑材料建造而成。有些部分则像布料,带有自然下垂的褶皱。但这一侧看来,建筑线条又很锐利,在校园建筑的印衬下显得很有建筑感。
我们从中央草坪的东侧进入表演艺术中心。它就位于校园的轴线上,居中的屋檐构成了一个户外表演空间。这就引出了另一个理念——为表演艺术中心设计两个背靠背的剧场:一个面向草坪的室外剧场,一个室内剧场。这两座剧场就像古罗马神话中雅努斯正反两张脸。
表演艺术中心还有一点让我非常兴奋,我将其称之为“变形”。你看,校园的整体形状非常对称。从平面图上看,中央草坪也以校园的轴线为中心对称。
就“变形”这一点而言,我们对表演艺术中心进行规划时,就知道排练室和公共空间要集中分布在建筑内部的一侧。所以,建筑体的内部永远不会对称,但我们想让整座建筑体从外部来看起来与椭圆形的中央草坪保持对称。
因此,表演艺术中心的建筑空间由不对称的正面和对称的背面两部分组合而成。表演艺术中心的正面不需要对称,“揭开幕布”的设计让人们联想到“进入剧场”的概念。但建筑背面的室外剧场部分则需要对称,以此呼应校园整体的对称原则。
从外面看,你可以看到这座建筑的内部发生了位移,就像一名表演者正在移动或者摆姿势。它并非静静地矗立不动,而是在不断变化。从东门到中央草坪之间的空间里,它在不断地形变着。
如何协调剧院的不对称与校园整体布局的对称性呢?这是个绝佳的问题,也是我最喜欢解决的问题之一。
我写过一本名为《有争议的对称性》的书,里面谈到对称性经常面临周遭环境的限制,但人们又对其充满着期待与渴望。当对称显现时,我们会认为它是理应如此。但如果我们发现对称性没有完全显现或着受到限制时,就会开始思考:“为什么会这样呢?”去了解其中原因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建筑物应该向人们提出问题,而不应被视为理所当然的存在。我喜欢建筑本身有自己的存在感。这座剧院本身就是一部表演作品。
《鼎石志》:您刚刚谈到的这些想法令我耳目一新。我记得您曾经在采访中谈到,通常您在开始建筑设计前的第一步就是“问题化(problematization)”。也就是说,打破惯常的理解与常识,去提炼和重新认识那个“真正的问题”。您能否为我们介绍一下,为什么这种工作方法对您来说如此重要?
Cohen教授:设计表演艺术中心没有必要进行“问题化”,因为问题已经存在了。我必须解决的问题是,把一座不对称放置的剧场置于一座对称的校园里。表演艺术中心的外部形态应该要与对称的校园保持一致,剧场内部的空间也是对称的,但剧场本身在建筑里的位置不对称。
因此,我要克服的问题就是建筑体内部空间与外部环境之间不和谐的关系。如果在设计中没有遇到问题,我就会创造一些问题。
但是,我始终认为“问题化”必须事出有因。建筑设计,并非让人武断地肆意表达,它必须要有其形式与秩序,要为目的服务。建筑设计,既要考虑到其目的,又要使其与周围的环境相适应。
我想创造的建筑,可以使我们感知到它具有一些不稳定的特质。首先,它似乎是在以偏心圆的方式移动或转动,这便赋予了建筑一种动态。它让人们的认知与身体都处于某种程度上的不稳定状态之中,但同时也暗示着我们:之所以存在不稳定和不对称的特质是有原因的。
于是,建筑就向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开启了一段对话。
我来给你看看我从校园轴线的各个位置上拍的剧院照片。近看,可以看到表演艺术中心蕴含的对称性。稍微往后退一点,就出现了不对称的部分。而从西侧入口外的草地上去,它又显得对称了起来。
从这些外部视角,我们可以看到:根据你自身位置的不同,表演艺术中心的样子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整座建筑的设计借鉴了立体主义绘画的理念,即主体在物体周围移动,而物体本身也在转动并改变自身位置。
毕加索就曾经试着在一张静态的图像中捕捉到这种运动。
从空间层面上讲,建筑是静态的。而问题在于它能否描绘出运动的感觉,或者引起运动——即让我们运动起来或者认为建筑已经隐隐地动了起来。建筑本身没有在运动,却能以静喻动,就像一幅画,以固定的视角描绘出运动的意味。
03
用建筑来对抗社交媒体时代的危机
《鼎石志》:教育空间与其他建筑在设计上有很多相似之处。然而,教育空间有其独特的使命。对于一些建筑师和教育者来说,建筑本身也可以是一种隐秘的教育方式,对此您怎么看呢?您如何看待表演艺术中心这座建筑对鼎石师生的影响呢?
Cohen教授:除了我们之前谈到的表演者与观众的关系之外,表演艺术中心的室外舞台还可以发挥其仪式性的功能,比如举办毕业典礼。
另外,这座建筑中有着许多围绕着剧场展开的教育空间,所以它也算是一个多用途的学术性建筑。从这一点上看,表演艺术中心是学校这个整体的一部分,而并非与其他部分割裂开来的存在。
《鼎石志》:在您的诸多建筑作品中,您都强调了公共空间的重要性。尤其是在一所教育机构中,为什么您会强调公共空间的重要性?公共空间在教育中发挥了怎样的作用?
Cohen教授:在我们所处的世界里,需要鼓励学生去体验成为集体的一分子。但现如今,每个人都被媒体和电子设备变成了相互联结的孤岛。新冠疫情给媒体体验带来了一场最大的“地震”。它迫使我们直面只有媒介空间对我们意味着什么。与此同时,每个人又渴望拥有个人化、真实存在的戏剧生活。戏剧在很大程度上正是真实体验的极致体现。
我最近在纽约欣赏了一场小提琴家李伦的演奏会。演奏过程中,他的琴弦拉断了。我能听到他急促的呼吸。亲临现场是一直以来最让我感动的事情之一。这场演奏会在情感上为我带来了强烈的冲击。我清楚地知道,他必将跻身最伟大的小提琴演奏家之列。身体的体验源自内心深处,能够引发强大的共鸣。教育也是如此。
你必须和老师在一起,看到其他同学的回应,去感受这一切。去感受房间里的感觉,人们各种行为、表情和互动带给你的触动——所有的动作,那些不可预期的表达,只能在真实空间里得以展现。
教育类建筑应该让学生对真实的艺术体验心怀渴望,而剧场应该也能够做到这一点。
学生在舞台上表演戏剧
当你20多岁,你会为自己热爱的事情着迷。这些体验会伴随你,让你一次又一次地想要重温那些令人激动的体验。无论是你对未来的浪漫想法,还是你在曾经身处的那个空间看着未来在你眼前铺陈开来。这些微妙而丰富的体验会成为你的精神内核的组成部分,它们无法在手机里实现,只有建筑能实现这些目标。
这场疫情其实是一场“将社交媒体视为生活的全部”的危机。而有时,建筑拥有着强大的力量,可以反抗这场危机,让我们得以重新体验现实。
04
学生是成就学校的力量
《鼎石志》:让我们来聊一聊您在哈佛大学设计学院的工作吧。多年以来,您曾经教过许多优秀的哈佛学生。就您的观察来看,他们身上是否具有一些独特的品质和能力?这些品质和能力是否在某种程度上帮助他们设计出了那些独具风格的建筑,甚至是那些真正改变了人类居住体验的建筑呢?
Cohen教授:这个问题很有意思。我昨天刚在武汉的一所大学,面向30位建筑系的学生做了一场讲座。有两件事情让我深刻感受到中国学生与美国学生的不同。
第一点,这些中国学生对自己的学业充满了热情与兴奋,看上去似乎没有忧虑,有的只是开放的心态。我觉得他们比美国的学生更乐观,更快乐。
第二点,中国学生更务实。他们展示的作品都完成得非常精巧,真实可靠。这些建筑学生想要寻求一种方法,将艺术想象力引入到自己的作品之中。他们身处中国,也看到了世界上有大量的建筑工程正在修建当中,其中许多建筑的标准都已经被法律法规和准则所框定了,所以要实现目标并不容易。
比起哈佛的学生,中国学生更关注人们的生活方式。他们关注自然,试图将人与周边环境联系起来。这是当下最重要的话题之一。美国学生的目标没有这么明确,他们朝着不同的方向前进。美国的学生会提出很多问题,所以他/她们的学习与工作可能也富有成效。
《鼎石志》:您是指中国学生在某些方面比美国学生更乐观更积极吗?
Cohen教授:中国学生对我们如何生活更感兴趣,而美国学生可能更倾向于审美与交流。一个美国学生会说:“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我得提出一个观点”;而一个中国学生则会说:“我想弄清楚我们怎样才能一起过上更好的生活。”
这两个目标截然不同。我认为,立志找出一种不同的、更好的生活方式,比纠结于提出观点或者进行自我陈述更为重要。当然,哈佛学生的才华比教师们更耀眼,这就是哈佛的伟大之处。学生是学校的力量源泉。没有哈佛学生给予我的力量,我独自一人绝不能走得这么远。很多学生都曾与我共事。我和我12年前的学生Carl Dworkin一起为鼎石表演艺术中心做了设计方案,他现在和我一起担任事务所的联合负责人。哈佛学生的才华改变了我的生活。
《鼎石志》:作为一名教育工作者,我非常同意您的说法:学生是成就学校的力量。
Cohen教授:当我还是个学生的时候,这股力量大概由5位伟大的教授组成,他们塑造了我的人生观。现如今,又出现了一次反转,学生们成为了成就学校的中坚力量。
我相信,今天的学生远比我们那个年代的学生更有才能。可以客观地讲,有了计算机,加上过去30年间建筑界发生的许多变革,今天的年轻学生进行创新设计的能力,比30年前有了极大提高。现在,我们面临人工智能,我无法预测它所带来的影响。
《鼎石志》:您刚刚提到,人工智能改变了建筑行业的许多方面。我们正生活在深受人工智能影响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您认为大学里应该继续教授哪些核心知识呢?哪些领域的知识仍然具有恒久不变的价值呢?
Cohen教授:我相信,人工智能无法与表演艺术、戏剧、音乐以及艺术创意等方面的真实体验相媲美,因为表演的即时性不可替代。
去想象建筑设计领域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让人既害怕又期待。我非常期待未来我们能用人工智能进行各种各样的测试,去尝试不同的想法及各种变量所产生的可能性。我们能够将语言表达的想法用视觉来呈现——这也是建筑师们长久以来的一大困境。
与此同时,建筑专业也有人工智能无法突破的壁垒。就当下来说,人工智能尚不能建立三维计算机模型。网上没有足够多三维模型的数据,因此,人工智能还无法建立能自动化运行、能应用于实践的模型。这一技术会在什么时候实现?人们正在努力,让我们拭目以待。
我们能发展到用人工智能来构建一切的地步吗?未来,我们能否利用人工智能去设计各种类型的建筑,去推演出你能想象到的每一种变量,甚至那些你还没想到的变量,这将是一个重大突破。让我们拭目以待吧,我多希望我还年轻能见证这一切。我认为我们正处于彻底转型的风口浪尖上。
《鼎石志》:对我来说,这就像是潘多拉的魔盒,当你把它打开的时候,你不会知道里面会出现什么。
Cohen教授:我们必须迎接挑战,我已经做好了迎接它的准备。我想去了解人文学科是如何应对这个问题的,因为人文学科首当其冲面临人工智能的冲击。建筑设计这一领域还没有开始迎接人工智能,我们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现阶段,建筑师在设计过程中能用人工智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用它来生成图像。但在人工智能可以进行三维建模之前,它又没有那么重要。当然不是每个人都同意我的观点,许多同行不那么关注三维建模,但我认为这是建筑设计的重要方式。
在计算机出现之后,我们可以将设计以三维的方式呈现出来,于是这一手段就成为了展现建筑设计的最终解答。有了三维视图,你可以“进入”自己设计的建筑内部,直观立体地观察它。你可以用计算机做出来的三维模型绘制出建造建筑物所需的所有图纸。
如果有一天,人工智能可以建立一个三维模型,其中包含每一种可能的变化,那就开启了新世界的大门。我们目前还没有达到那个程度,我还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05
哈佛大学建筑系的「第一堂课」
《鼎石志》:我很想知道,您在哈佛建筑学院给新生上第一堂课的时候,您通常会分享些什么呢?
Cohen教授:这个问题简直太棒了!建筑最基本问题在于,它既是思想的产物,也是实际经验的产物。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你对建筑有一个认知地图,得以了解它的形态,了解它的位置以及你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你把自己映射其中,就能在头脑中去理解那个三维的世界。你可以尝试用自己的思考去掌握它,有些部分却始终无法掌握,这正是乐趣所在。
比如,我昨天问一个学生:“你了解武汉这座城市吗?你能在头脑中把它还原出来吗?”他说:“完全不行。”这座城市如此复杂、混乱、广阔,让人捉摸不透。这让我觉得很奇妙也很有趣,因为我们甚至无法真正了解这样一个物理的、人造的环境。我也许可以理解纽约或波士顿,但我无法想象自己有朝一日能理解武汉。
我们来想象一下实际的建筑体验:空间、光线、反射、人的存在、互动、情绪、性格、薄雾、天气、树叶,以及与建筑有关的一切。对建筑的抽象理解和实际体验之间始终存在着一股张力。在某种程度上,人总是需要处理身体与心灵之间的这种辩证关系。还有很多其他事情需要关注,但这是我很早就会告诉学生的事情之一。
《鼎石志》:您是想让学生在开始探索建筑之前就理解这一点吗?
Cohen教授:我想让学生们认识到:对空间的思考与体验之间,存在着趋同与分歧。建筑设计不仅是个人的,也在很大程度上是非个人的。建筑是为他人、乃至所有人服务的。建筑师不能完全左右一座建筑,因为建筑师也是参与者之一,参与到了一些正在进行的城市建设和居所建设之中。
不管设计的是什么建筑,建筑师永远都不是从零开始。艺术创作可以从零开始,但进行建筑设计时,你需要处理的是某种已经存在、正在发生变化的东西,要在已有建筑的地方修建新的建筑,时常要对现有的建筑进行改造或扩建。
建筑设计是一个社会行为。你必须与他人合作,调动资源,激励人们朝着共同的目标而努力,共同建造一座建筑。
作为建筑师,你必须调动客户、规划方、施工方以及其他和你一起做设计的人。电影制作人、指挥家的工作也是如此。
建筑设计不是进行个人表达,而是将自己置于他人之中。
你必须意识到自己与其他合作者之间的社会契约。对很多建筑师来说,这很矛盾。因为他们想表达自己的想法,想当艺术家。有时候,建筑设计的确需要从某个人的愿景出发。如果愿景来自于某一个人,那就会显得有点太独断了。但兼容并包又会让整个项目会变得非常平庸。建筑设计是个人愿景与集体智慧之间的张力,要在这两点之间找到平衡并不容易。
表演艺术中心有自己的愿景。我很幸运,校方给予我发挥创意的空间。如果表演艺术中心由一个委员会来设计完成,它就会变得与其他建筑一样落入平庸。
个人和社会之间的张力是建筑界面临的一个永恒的两难问题,因为建筑设计会同时涉及到团队协作与独立表达。
当音乐指挥家在工作时,他/她们是领导者的角色。音乐演奏是一种自上而下的过程。一首乐曲,由作曲家创作,由指挥家来指挥乐团演奏。当你处于演奏者这一角色时,你演奏的不是自己的音符,而是作曲家的音符,但演奏者这一角色也很美。所有音乐作品的最终表演之所以令人赞叹,这与每个人的音乐演奏技艺息息相关。每个人都应该在自己的角色中发现美,还要对其他演奏者们有足够的了解和关心。
06
我想让建筑成为社会活动的一部分
Cohen教授:最后,我想再谈一谈建筑设计中的非个人层面。
有些建筑师非常具有表现力,作品很有雕塑感。他们喜欢打破建筑的规范特征,让自己设计的建筑看起来很像艺术品,但我不相信这种表达。相反,我想让建筑看起来有建筑的样子,并改变建筑。表演艺术中心有屋檐、垂直的墙体、走廊,从大厅到舞台之间还有传统剧场一样的连贯空间。
表演艺术中心并没有与它所处的环境格格不入。但正如我们谈到的,它也有一些独特的地方,比如外立面上“幕布的升起”,比如它扭曲的对称方式。建筑中位移的方式会让人产生疑问。
坦诚讲,这些元素里包含了我自己对建筑的愿景,但这个愿景不是让表演艺术中心显得与周围的其他建筑格格不入,它仍然属于建筑设计的范畴。在漫长的建筑历史中,建筑有着特定的样式、排布、为事物形成秩序等等。
多年以来,这些建筑历史对很多人来说都耳熟能详。
一座建筑是持续几个世纪的庞大的社会项目。我想成为更广义的建筑的一部分,即建筑在认知和体验层面的语言、形式和空间。建筑需要平衡个人和社会之间的张力。你必须靠近建筑,才能将其解决。每座建筑都多多少少带有设计师的一些个人风格,这无法避免,但个人风格的表达并不应该成为建筑设计最主要的目的。
《鼎石志》:您曾经在《困境及其替代品》(“Predicaments and Surrogates”)一文中谈道,建筑的创新来自于建筑师被迫与他们所继承的建筑语言的局限性进行斗争。有时这种为了适应新的要求做出的反应会进一步丰富建筑的形式与语言。
您谈到“建筑需要一个‘未实现的承诺’来保持自身的活力”。对您来说,您在建筑中那个“未实现的承诺”是什么呢?
Cohen教授:一直以来,人们都持有想让建筑更完美、更和谐的建筑理念。但这种美常常受到环境和困难的阻碍。我们无法实现自己作为建筑师所追寻的一些理想。我们必须在诸多限制条件下去工作,必须与充满矛盾的社会,经济下滑等问题周旋,以寻找达成更好结果的方法。不过,建筑学的承诺是努力去克服这些困难。尽管障碍重重,建筑师们仍将继续努力,以求达到更完美的境界。目标虽无法实现,建筑仍充满希望,仍在努力向目标靠近。
这就是建筑的世界,我们正在改变它。这是人类和文化层面上付出的努力,而不仅仅是技术上的精进。但问题是,我们要如何及时有效地传达这一目标呢?我们要如何去表述,才能让世人看到——虽然我们尚未达成目标,但依然在朝着那份承诺前行,我们设计的建筑依然表达着我们对这份承诺的渴望。
诚然,这也无法立刻实现我们的目标,但可以让我们朝着目标前进,也让我们能够憧憬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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