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美实验艺术学院院长、艺术家邱志杰:“你不用在他们的竞赛中成为胜利者”
邱志杰很难被定义。
在外界看来,他有着诸多的社会身份——艺术家、策展人、中央美院教授、书法家、写作者……两位女孩的父亲。
他的艺术创作横跨多种形式——书法、水墨绘画、版画、摄影、录像、装置、剧场等。他有着蓬勃旺盛,永无止境的好奇心,他的作品涉足多个领域——艺术、哲学、社会学、人类学、文学、科技……他似乎有着一颗试图理解一切的灵魂。
在邱志杰看来,他选择艺术道路正是恰得其所,因为艺术包罗万象,可以满足他过度旺盛的好奇心与求知欲,也是通往真理的最佳方式之一。
「我似乎从小就有一种统一哲学、艺术、科学、历史学与政治上建功立业的雄心。每一种具体的职业技能都只是通向真理的无数条道路之一。」
这三个关键词都指向了您对一些社会成见和单一的成功叙事的打破,您也在自己的艺术理论构建过程中处在不断建立、不断打破、不断发展、重塑自己的动态过程中。
那么,“无知者”、“失败者”、“实验主义者”这三个关键词是否能够总结现阶段您的艺术与人生态度呢?比起您的社会身份来说,这三个关键词是否能够成为大众理解邱志杰的重要线索呢?
邱志杰 我觉得还挺合适的。
“无知者”指向对知识的态度,如何让自己始终处在无知者的状态去发问。
“失败者”是对所谓的成败与社会态度的考虑。
“实验主义者”其实是往前寻找出路的状态。如果可以通过实验搭建出特立独行的自我,不以庸俗的成败价值观作为指标的人生道路,那就是实验主义者的道路。
所以,这三个关键词倒是紧密地联系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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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媛 这三本书对我都有非常大的启示。
在《无知者》中您谈到,我们所拥有的既有的成见与定见,对于我们和事物,历史乃至自我之间建立更具创造性的关系,可能是一种遮蔽和障碍。因此我们必须不断回到无知者的态度。因为回到无知的状态,才有探索和拓展的可能。
在《实验主义者》中,您提倡了一种以实验主义为基础的创作方法。作为一种精神取向,实验艺术鼓励实验者在工作之初,把自身所持有的艺术信念、艺术工作方法都当作有待证伪的猜想。
《失败者》是我个人最喜欢的一本书。您引用梁启超的话谈道:
“世间是没有失败的,败于此者而成于彼,败于我者而成于人。因为成事不必在我。”
| 邱志杰工作室
邱志杰 对,这是我挂在墙上的那幅字。
刘媛 这不仅是一种极大的智慧,也是一种无畏的勇气与正义。一个真正想要成就大事业,或者对自己的人生有使命与期待的时候,也许必须确立这样一种失败观,即你知道你注定要走向这样一种结局,却依然一往无前。
邱志杰 如果你目标够大,你必定是个失败者。
刘媛 或者时间够长,也是失败的。
邱志杰 对,先把自己放在失败者的位置上,就没有什么恐惧和可怕的了。
我理想中的学院是一所没有教师的学院
刘媛 您在谈到理想的教育组织或教育形态时,几次都特别提到了柏拉图学园,认为它是一所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学院,一所没有教师的学院。它最早的名称就叫“academy”, 这也是鼎石学校英文全称(Keystone Academy)中“academy”的由来。
您认为最珍贵的教育资源是在学院就读的学生们,而且您也只是将自己比喻成他们的大师兄。
您为什么认为和你一起学习的同学才是这种教育中最宝贵的财富?
邱志杰 今天知识更新速度非常快,稍不留神,老师的知识结构就老化了,对付不了未来变动的新局面。那我们要教给学生的是什么呢?我认为是对真理的信念和学习能力,就是相信通过学习可以找到解决问题和人生困境的方案,以及寻觅到世界真相的方法。
因此,我们需要一种源学习——学习如何学习。具体的知识可以通过搜索、书本来获得,但是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如何自主投入学习,这需要长期的训练。
而“学习如何学习”这件事恰恰只能通过我向学生们展示我是如何学习而学会。在这个意义上,教师应该成为学习活动的组织者,或者学习小组长。
所以,我一方面带着大家一起去体验、展示学习的乐趣;一方面与学生们一起去学习探索新的知识领域,并探讨一整套的学习方法。
有时候,我会直接在课堂上告诉学生:同学们,这个事情我不懂,但我们可以一起来弄懂它。于是大家就分头去学习不同的环节,最后一起把它弄懂了,课堂应该变成这种形态的教学。这时,学生之间的多样与差异就变成非常可贵的资源。
这样,今后他们面对各种不同的具体的问题时,都可以通过自主学习来解决,而这正是今天学校应该做的事情。在我看来,在学校里,最重要的不是老师,不是课程设计,而是当学生唤醒自主学习的欲望,学生自己针对自己因材施教,彼此形成一个学习者的共同体才是完美的教育。
刘媛 对,在这样的学习情境中,每个学生也在展示自己的收获、困惑、挑战与反思,你其实拥有非常广阔的学习对象。每个人获取知识的效率都会几何级增长。
既然谈到教学,我们知道在您的诸多身份中,艺术家与教育者是两个最重要的身份。对于您来说,创作与教学是一种怎样的关系?这两者之间如何彼此激发与促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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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志杰 不会互相消耗,时间上的侵占肯定有,但恐怕互相滋养、互相支持占更多数。
我是工作在一线的艺术家,我带给学生们的是在现场工作的实战经验。
因为我是一名教师,我才会从更宏观的角度理解艺术家在社会中会遇到什么问题,今天年轻人遇到了什么问题,包括我的研究和学习的态度,也奠定了我创作的基础。
所以,作为教师、策展人、父亲、艺术家等不同身份之间互相滋养的东西应该是更多的。
刘媛 是,我能理解这种彼此滋养的关系。我们上次采访诺贝尔文学奖路易斯·格丽克的译者柳向阳时也曾谈到这个问题。
路易斯·格丽克在耶鲁大学教诗歌,她曾在媒体访谈中谈道:“每一次走到课堂里,我都会碰到两三个杰出的诗歌的头脑,他们会给到我新的创作诗歌的欲望和热情”。而且在教书的过程中,她又会重新审视自己创作的这种动机。
邱志杰 是的。还有一个好处是,年轻人问的那些问题虽然幼稚却基本。
我们做艺术家,有时候会进入一种体制化的操作流程。策展人来出方案,收藏家来推销作品,一种常规的体制化的操作。年轻人会问你为什么要做这个?这是给你揪回到根子上的大问题,让你始终保持在一个对大问题的清醒之中。
刘媛 所以,看来跟青年人在一起,让您始终保持了一种很先锋的状态。
年轻的艺术家如何把握时代机遇?
刘媛 您在2017年对中央美院的新生演讲中提到,我们现在正在遭遇伟大的历史时刻。
您将此刻的中国比作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和1880年的美国:充满了朝气、可能性和实验精神。而中国艺术家们所拥有的经验和资源的丰富程度也是罕见的。
那么,作为目前中国艺术家群体中的中坚力量以及年轻艺术家们的培养者与领头人,您认为应该如何更好地把握这个机遇?
邱志杰 确实,我到现在都还是这么想。说得再具体一点,我们今天面临着怎样的历史时刻呢?
首先,是全球化的不可逆。尽管新冠疫情按下暂停键,但新冠病毒能够流行本身就是全球化的结果。全球化的底层是互联网、飞机等现代技术,这是不可逆的。全球化会带来很多新的局面与挑战。
第二,新一轮的技术革新,例如人工智能这样的工具给人类带来空前的便利和挑战。
第三,就是中国的经济和政治崛起。中国文明经历了100多年的受挫,现在已经重新凝聚,重新构筑出了一个新的中国。现在中国人重回世界,要给世界带来什么呢?这就是这一代的中国艺术家应该做的事情。
首先,年轻人要自信,要认清这个大的历史局面。现在年轻人最大的问题是不自信,他们被房价压垮了。他们心怀恐惧,不相信自己通过纯真可以在世界上活得下去。
我经常跟年轻人说,你不要以为你来中央美院是混个文凭、当个过客。过30年,这个院长的位子就是你们的,那时这所学校是不是还继续伟大就取决于你。
看清这个历史局面之后,学生们就会激发起学习的热情与能量,会成为有担当的人,最终也就有能力去改变世界、塑造世界了。
第二,要有一种往大我里面走的倾向,要把自己投入进历史洪流。人是在把自己交给一种大于自己的东西的过程中去完成自我的。
因此,我们要扔掉腐朽的自我观念。这套基于个性、自我表现的自我是一种囚笼。人是在走出自我,到社会上去作出贡献的时候,才由“小我”变成“大我”,由“旧我”变成“新我”。
最后,就是要坚持理性的态度。中国的立国之本就是儒家的理性主义。
刘媛 刚才您提到的这一点很重要:青年人要追求一个大于自我,一个更广阔更宏大、更厚重的存在。这是一个挺重要的人生态度。因为当你把你的自我放在人类历史与文明的长河中,你就会谦卑,继而产生一种求知与超越渴望,愿意把你的所学真正作用于这个时代。我觉得没有什么理想的时代,我们每一个人都带着时代的印记,同时也反过来作用于时代。
这也是学校教育中很重要的一点,我们希望我们的学生们能够把世界放进他的人生使命之中,这时他的自我赋能、自我使命才会产生一种真正的动力。就是您刚才所说的,人类智力与文明的延续,那种前赴后继的接力赛。
邱志杰 是的,这种目标不容易满足。太容易达成的目标达成后就空虚了,因为成功而痛苦。
为什么当代艺术更适用于儿童艺术启蒙?
| 邱志杰作品:光写书法:时间的形状
刘媛 通常我们普通人在谈到艺术的时候,会将艺术分为传统艺术和当代艺术这两类。然而,您在不同的场合中都力图破除这种二元对立的关系。
例如,中央美院曾经有两个让人印象深刻的主题展览“未来考古学”和“传统是一种发明”, 这两个主题都指向对时间意识和对艺术理解的突破。
在您看来,为什么我们有必要破除传统艺术与当代艺术的对立关系?我们应该如何理解传统艺术与当代艺术共通的精神内核?在当代语境下,传统文化的当代性要如何实现?
邱志杰 我们今天所说的传统艺术都是它所在时代的当代艺术。王羲之就是东晋的实验艺术家,颜真卿是东晋的当代艺术家,达芬奇就是那个时代最前卫的科技艺术家。所以,这两者之间没有界限,艺术史记录的都是当代艺术,艺术史记录下来的对于后世的我们来说成了传统艺术。
具体到艺术教育领域,问题就来了。我们可以有一部分人去进行传统艺术、艺术史这种高端的研究。国民艺术教育、儿童艺术教育应从当代艺术入手,因为当代艺术唾手可得,也很便宜。一个中国小孩不会弹钢琴,正如一个德国小孩不会篆刻,这没什么了不起的,但是如果一个德国小孩或中国小孩没看过电影,那就很可悲。当代艺术应该成为社会共享的精神财富。同时,当代艺术对社会也很重要,我们可以用当代艺术来开启整个社会的宽容文化。
因为它能把各种怪事情做得让人喜欢,社会因此逐渐学会谅解和宽容,对新思想、异端的怪想法宽容度更大。一个谅解和宽容的社会就是创造力更强的社会,这是当代艺术对社会创新重大的功利与实用价值。
当大家都拥有当代艺术的常识之后,一些更有闲暇的人去接触古典艺术,让自己变得更深邃、更博大,这样的架构更为合理。
但今天在儿童与青少年的基础教育中经常颠倒过来,拿古典艺术来启蒙孩子们。我对这件事情微微地抱有一种怀疑态度。
就像当年欧洲贵族都要学拉丁语一样,古典艺术很容易变成社会阶层分化的标志和象征。当代艺术更平等、更民主一些。
刘媛 所以,在您看来,当代艺术对于大部分人来讲是更容易获得的?
邱志杰 对,这恰恰很违反常识,大家都觉得当代艺术很难弄懂,古典艺术很容易懂。
| 邱志杰作品:重复书写一千遍兰亭序
我抄过2000遍《兰亭序》,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古典艺术才难懂,很多人只不过自以为懂王羲之,其实肯定是日本书法家井上有一或我的书法更好懂。
刘媛 我们可以由此再来展开谈谈艺术教育。艺术家徐冰曾经提到,艺术教育中可量化的部分可教,不可量化的部分不可教,但可量化的部分本质上又不是真正艺术的核心,这使得艺术教育面临一定的复杂性。
对这个问题您怎么看?您在教学中如何解决艺术“可教”和“不可教”的矛盾?
邱志杰 艺术教育中不可教的是过去,可教的是未来。一个孩子的原生家庭将其塑造成什么样,这是既成现实。我可以改变他的未来,但我改变不了过去,而他的未来又很大程度受到过去的影响,这是作为教师感觉最无奈的部分。
至于未来,不管是从动手磨炼、思想观念到师生相处都可以教。
我们小时候学艺术,就是跟和尚在庙里磨墨、聊天、笔绘,我们闽南话叫“接唾沫星子”,这也学会艺术了。其中一部分像教练训练运动员一样去反复练习,你的耐力和肌肉就得到提升。
但更多的时候,我们是在潜移默化中学习的,在生活中耳濡目染学会的,我认为全都是可教的,唯一的障碍是时间成本。
我的经验是,只要你特别用心对待哪个学生,时不时问他一下“你的那个研究最近怎么样了”,他自然就会好,甚至不用你教。年轻人需要被重视、被尊重,这样就会激发起他的尊严,他就会尽力去把事情做到极好极厉害才行。
悖论就在于时间成本,我们没有办法对每个学生都如此,所以我们不得不去设计适用于大多数人平均值的课程。
所以,我们既要有学校教育的科班套路、针对平均值的无奈方式,又要有这种师徒授受、从游的方式作为补充。这种方式里面的师生是兄弟姐妹、父子、父女、母女、母子,是一种非常复杂的关系。
刘媛 对,所谓“可教不可教”,“可教”的部分可能更多的是偏向有形的,比如说知识、技能、技巧,“不可教”的部分,可能更多的是艺术家的精气神,而这就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
像过去的师傅带徒弟,要带在身边,从早到晚调教才能学成一样。
邱志杰 对,只有像孔子那样的圣人才能3000个学生出72个贤者。
作为父亲的邱志杰:“你不用在他们的竞赛中成为胜利者”
刘媛 在您身边就有这样一位一直带在身边,可以耳濡目染学到邱志杰精髓的幸运儿,那就是您的女儿。
除了艺术家和艺术学院教授的身份,您还是两名女孩的父亲。您在2009年曾经创作了《给邱家瓦的三十封信》的艺术作品,其中谈到您对女儿成长的建议与期待,其中一条写道:“你不用在他们的竞赛中成为胜利者”。
这些年过去了,女儿也长大了,您对女儿的期待是否发生了改变?作为艺术家、教育者是否对您在子女教育方面带来了一些不同的启发与心得,能否请您分享一下?
邱志杰 对,那是与“如何成为失败者”关联在一起的作品。
在那幅画中,我画了邱家瓦在南京长江大桥上扮成一个蜗牛在爬,阻碍了好几辆跑车的前进。又画了另外一个邱家瓦,人家在滑龙舟比赛,她用钩子把水面给掀起来了。
今天的这些成败观念,太容易制造小孩的压力和痛苦了。我们好多“虎爸虎妈”,担心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因为大家假设了同一个竞赛的目标。我希望鼓励每个人特立独行、另辟蹊径地去重新发明游戏。在自己的游戏里,你是唯一的参赛者,也就是唯一的胜利者和失败者。如果这能够成为更多人的信念,那社会的幸福感会增加很多。
| 邱志杰装置作品:游戏场
刘媛 作为教育者,我们也希望更多的家长能够理解,每个人的成功都有自己独特的方式,应该说这世界上有多少种人,就应该有多少种成功。
如果我们能允许多样性的成功存在,也许现在大家都在讨论的“内卷”“躺平”这样的现象就未必会出现,因为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跑道上有序地前进,找到自己的目标,找到自己的幸福感和归属感。
邱志杰 是的,而且还能分享和贡献给世界。
刘媛 你曾在书中分享过九七年您在布鲁塞尔的一座教堂门口关于艺术趣味的思考,让我印象很深刻。
您谈到了整个艺术世界其实是在瓜分趣味类型的势力范围,每种趣味就是一个势力范围,趣味和趣味之间也构成了趣味史。然后您写道:“什么是我真正要去做的趣味,什么是我不得不去做的,什么是真能打动我自己也打动别人的,以及什么是那种就算打动不了任何人我也非做不可的东西。后来我就发现是人生无常的感觉,关于雪泥鸿爪的趣味。是那种带一点伤感,一点禅意,但是又清醒和冷酷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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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印象中,您是一位特别积极、热情和入世的艺术家。然而,这样的生命状态和您这种想要寻找“雪泥鸿爪”的趣味,好像形成了一种对比和反差。这让我看到了您生命的另一个维度——一种出世豁达的生命底色。
邱志杰 因为中国文化对变易非常敏感,很早就制作了一份变易的清单叫作《周易》。
我们这个民族特别早熟,早在周朝就在《史记》中唱《麦秀歌》,怀念过去的王朝和故都。《红楼梦》那么厚,就落在了“白茫茫的一片大地真干净”这句话,这也是苏轼说的“雪泥鸿爪”……
我们对人世代谢、王朝兴衰敏感度极高。沧海一粟、过眼云烟的时间感是根植在中国人骨子里的。
但这个过眼云烟是一锅开水,里面有好多气泡在翻滚,在某些瞬间涌出一个具像的人脸,迅速地瓦解了,又消失在这锅开水里面,这就是地球,我们的文明。我们的文明在这个茫茫的黑暗的宇宙里面,就是一束微不足道的光亮,最后很快就会消失。中国人对宇宙感最根本的理解就是整个宇宙是混沌而混乱的,我们却要在其中创造出瞬间的秩序,这也维持不了多久,还要崩溃,但是它恰恰是最有秩序的方式。
刘媛 我能看到一个在不断构建、又不断在消解的邱志杰。当你在不断地进行“有为”的努力,致力去建立一个新世界的时候,同时你又在内心深处明白地知道,从更长远的时间的维度上是短暂而徒劳的一种努力,而这恰恰是一种很深刻的智慧。